此情无计

　　相依

　　春节假期短短几日，匆匆而过。柳荷不停地奔波各个家庭聚会中，家人团聚自是该高兴，可每桌团圆饭，杯碟辗转间，圆规周正，抬眼间，柳荷哪里也找不到陈淼。多少次了，承诺要和陈淼一起吃年夜饭，又是多少年了，微笑着说着恭喜的话语，心中想到终究是撇下陈淼了，一阵冰凉。可即便如今，每天为了成全家庭的团圆，柳荷仍一次次无视自己内心的缺口。
　　“我不想去了，你们玩得开心点啊。”柳荷每次这么推辞着。
　　“一家人难得团聚，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识大体。不出来长辈们可要生气了。”这个比天大的理由总能压得她毫无转圜余地。
　　“算了，去就去吧，一年也就几次。陈淼一向识大体，不会和你生气的。”母亲眼中有无奈，却仍要她顾全大局。
　　柳荷想，她一直按着要求“识大体，顾大局”，“一年就几次”，她的伤心真得掩饰地那么好吗？还是所有人为了守着“团圆”两字，其实从来没人在意她伤不伤心，伤心是破坏合家团圆气氛的，怎么可以。
　　柳荷眼中有着被母亲故意忽略的哀伤，“一年就几次，至少一年还是会有几次的。我呢？我和陈淼还会不会在以后的每一年都能相见几次？”
　　“他们体会不到你的心痛的，他们也是为了家里好，不能怪他们。”柳荷母亲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如此让人心寒。是啊，现实是这样，理所当然地残酷着，可又不是任何人的错。
　　一天复一天，柳荷每天都笑着出门，说说医院见闻，活跃家庭气氛，给长辈添菜，这一切从小培养下来，早已得心应手。阿姨拉过她的手，笑着说，“看来以后家里大小聚会少不了你来让我们开心了。”
　　医疗系统年初五就开始工作了，年初三那天晚上，阿姨电话里头说明天会来她家，柳荷维持着礼貌的声音邀请，挂上电话，才发现自己居然落下泪来，心口却没有疼痛酸楚，原来早已麻木。
　　“别伤心，柳荷最近越来越会哭了。”陈淼用手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，“是不是这两天跑得太累了，有点怕了？”
　　柳荷把头埋进陈淼怀里，泪水肆意。拥抱的双手间有着熟悉的温暖。她的所有亲人即使没有她依然会有人陪伴，哪怕是母亲至少还有父亲。可眼前这个人，是同自己何等的彼此依赖，却偏偏一天难说上几句话。可这个人此时只是问自己，是不是累了。也只有这个人，会为自己拭干泪水，对自己说，别伤心。第一次体会，过节可以过得如此哀痛。
　　“一天也没能陪你。”柳荷依偎着陈淼闷声说到。
　　“没关系，不要为这个难过。”低头亲吻柳荷的脸颊，陈淼感到一片湿润，嘴边有了一丝咸味。原来哭得更凶了呢，自己真是不会安慰人。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柳荷抬头，一脸歉疚。陈淼只能覆上她的唇，制止柳荷那喋喋不休的歉意。
　　“陈淼，看来吻技是要训练才能提高的。”柳荷泪中含笑，打趣着看向陈淼。果然，陈淼的脸上又一次迅速升温，一路红直至耳朵，不免叹气，“可你的害羞几时能好？”
　　“柳荷，你又取笑我。”陈淼笑搂过柳荷，只要她高兴，其实被她取笑又有何妨。
　　“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无聊会喜欢亲吻呢？”柳荷再次问出奇怪的问题，把头搁在陈淼的肩上，在他耳边轻轻说，“可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那么无聊。”
　　第二天，阿姨如约而至，柳荷又带上了她的面具。每当被人夸懂事，善解人意时，柳荷觉得自己很虚伪，其实自己并不好，那些好都是自己克制着，伪装着的。原来这就是逢场作戏，柳荷讨厌这样的自己，待人该真心的。可真心又如何，最为真心相待的那个人，自己却没办法让他快乐。
　　下午坐在沙发上陪着客人看电视，柳荷觉得一阵阵发冷，渐渐关节处也有了酸痛。柳荷想是要发烧了，便说晚饭不去吃了，昏昏睡去，身体持续着凉意。感到有人把空调温度抬高了，给自己的被子里塞了个热水袋。可神志昏沉，也无力细想。
　　稍微清醒是因为凉意顿消，温度意料之中的上来了。撑开眼皮，只见陈淼坐在床边。
　　“发烧了呢，很难过？”陈淼伸手拂上柳荷的额头，拿出她腋下的体温计，眼中满是心疼，“晚饭想吃什么？家里人都去饭店了，你知道定好的，总不能……”
　　“嗯，要顾全大局，”柳荷打断他，好笑地说，“你怎么不去，我没事的，你知道我发烧向来来的快去的快，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　　“我去了，也吃不了什么。”陈淼递过水杯，拿了一粒退烧药给她，“多喝水，好得快。”
　　“你晚饭吃了吗？”柳荷知道他一定是一直陪着自己的，他向来想着她就忘了照顾自己。
　　“我们一起吃。”柳荷极少生病的，柳荷妈妈以前还烦恼呢，说孩子就该生生小病，不然长不大的。可陈淼一点也不想柳荷不舒服，那比自己痛得万般纠结还要令他难过。
　　吃完饭后，陈淼还要守在柳荷身边，可柳荷怕他不舒服，硬要他回房躺会儿。僵持不下，最后两人妥协，陈淼就靠在柳荷身边休息会儿。
　　柳荷拉过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，陈淼觉得不妥，万一家人回来怕是会误会。
　　“怕什么，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睡过呢。”柳荷精神好了些，就帮陈淼按摩胃部，帮助他消化，“让你自己揉总是偷懒，那次，其实我没睡着，我故意的。”
　　两人同时回忆，那次因为不是农历春节，所以柳荷是和陈淼一起度过。而且这应该比任何一个春节都珍贵，他们一起迎接的千禧年。人的一生也未必能碰见一次呢？老天爷待他们还是不薄的。终究给了他们这段难得的回忆。
　　“怎么那么多人啊！”柳荷好不容易挤下车发现街上人多的几乎连个立足之地都没了。
　　“原来和你一样无聊的人那么多。”陈淼拉住被挤得摇摇晃晃的柳荷，脸上也写着不可思议。
　　“什么无聊，跨世纪的伟大时刻哎，我党实现又一次飞跃的开端，当然要普天同庆啊。”柳荷想起了新闻联播里这几天不断重复的几句话，想证明自己出来逛街绝对不是凑热闹。
　　“那我们现在赶回去看今天的新闻联播应该还来得及。”陈淼故意低头看了看手表。
　　“我又没叫你陪我来，人家本来早和刘珊约好的，是谁硬要拉我出来的。”柳荷使劲地掐了一下陈淼的手。
　　“是你说今晚要玩通宵的，你一个女孩子在人堆里多不安全。”陈淼别过头去，柳荷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，也猜得出他的害羞。
　　“和你出来就安全了？”柳荷好笑地大力拍了一下陈淼的背，“你别说打架了，就是逃跑你也未必能跑得比我快。”柳荷心想其他东西或许都赶不上陈淼，可体育成绩总可以甩开陈淼好几条马路吧。
　　“你再强也还是女孩子。”陈淼握住柳荷的手又紧了几分，“这么多人，可别走丢了。你没半点方向感，会迷路的。”
　　“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啊。”柳荷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，“走散了打个电话不就又碰上了。”
　　柳荷逛街有个坏习惯，看见什么喜欢的就会盯得目不转睛，早忘了要和身边的人说一声，所以逛街很多时候都是陈淼已经走出很远了，才发现柳荷还停留在后面的某个物品前。可如今陈淼却不必在意，因为柳荷任由自己牵着她的手。他自然不喜欢逛街，可能像现在这样和柳荷穿梭在人海中，内心却是无限美好的。心中千百遍告诉自己，不能和柳荷太过亲密，可哪怕只是这样指间的触碰，也让陈淼高兴。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幼稚得莫名其妙。
　　“快啊，”柳荷死拽着陈淼钻进人堆，商场全线打折，柳荷早就心潮澎湃了，“今天拼了。”
　　柳荷快速扫描着打折商品，取精华去糟糠，比别人手脚快一点的话，还不忘给予他人一个得意的微笑。待心中突然有了阵异样，才发现陈淼不在自己身边。踮起脚拼命向外望，带着些心慌，重重人墙，柳荷长得也不高，怎么也望不到外面的情况。放下刚抢来的战利品柳荷就往外面钻，可人们抢便宜货的热情也是异常的高，把反方向走的柳荷挤得东倒西歪。柳荷害怕了，那么多人，找不到陈淼怎么办？想拿手机，才发现包还在陈淼手里，后悔自己刚才说大话，现在好了，真的应验了，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。
　　好不容易走出人群，柳荷刚想去商场的广播室播寻人启事，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，“小姑娘，一个人？”转眼是两个装扮奇怪的人，也就是柳荷归类于流氓的人。柳荷感叹自己怎么什么都能碰上，看看周围那么多人，自己要往哪里逃？向旁人发出求救的眼神，别人也是一脸漠然，“走啊，一起去玩玩吧。”柳荷想这是什么破台词啊，用力甩开那只狗爪才发现力量悬殊。奇怪，平时和陈淼比手劲时都是自己赢的，难道陈淼的力气真得和别的男的差那么多。胳膊被拽得有些疼，柳荷深吸气，可心中明明想的是“救命”，出口时却成了“陈淼”，而且可能是害怕，柳荷没控制好音量，叫得颇有些撕心裂肺的意味，效果极好，顿时商场静了不少，眼前两个人的耳膜估计也被振得嗡嗡直响。结果，柳荷不用去广播室，广播的效果也达到了，看见陈淼焦急万分地赶到，柳荷毫不思索地抱住了他，把快要夺出眼眶的泪水蹭在他身上。等她再次抬头时，只有陈淼轻轻地拍着自己，那两个不良分子早没了踪影，看热闹的人群也被陈淼的冷眼逼了散开了。顿感世态炎凉，刚才她想求助时，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，如今有热闹了，人群倒是不请自来。柳荷冷笑，无怪自己的本能，叫救命有什么用？只有叫陈淼，那个自己唯一信赖的人才会赶到自己身边，只有那个人可以消除自己的害怕。
　　也许就是从那时起，柳荷意识到自己不是真的很坚强，总和刘珊宣称自己会好好保护陈淼不被人欺负，可又如刘珊说得那样，“其实一直是陈淼守着你让着你，才会让你觉得自己很强大。”
　　“吓死我了，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，不是和你说我在收银台帮你排队吗？”陈淼知道柳荷这回是真的吓到了，不停地轻拍着她。
　　“我没听见，一看你不在我就害怕了。”柳荷想到自己刚才的声音一定很恐怖，不由把头埋得更低了，轻不可闻地说，“陈淼，同样是男的，他们怎么比你力气大那么多，拉得我好疼的。”
　　“他们碰你了？混蛋。”陈淼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。
　　“你也会骂人，不是教育我要讲文明礼貌？”柳荷本来就有点缺心眼，心情平复也快，又忍不住调侃起陈淼来，伸手拍拍陈淼的胸口，嘴里不停地说，“不气，不气，你力气比我还小，打不过人家的。“
　　“我那是逗你高兴，让着你，你还真当自己力气很大啊。”此时的笑容真是万分无奈，差点被人欺负了，柳荷的脑子里居然还在想她和自己哪个人力气大，欣慰她的抗打击能力，至少以后无论受了什么伤害，心中都不会留下阴影吧。
　　“真的？”柳荷满脸惊讶，“可你不是说你体育成绩不好吗？”
　　“是不算好，可你该知道，男生的考核要求比女生高，我虽不好，总比你好点吧。”说到这，陈淼怀疑自己的大脑也一定出问题了，竟也在一堆人中间和柳荷讨论起体育成绩来了，连忙专用话题，“还买吗？”
　　“不了，我们走了好不好。”柳荷撒娇地勾住他的手，好怕再次走散了。
　　陈淼家离市中心不远，街上的交通也早就全线瘫痪了，柳荷既然说了通宵不回去，也就不怕家里人会担心了，于是两人就步行去了陈淼家。
　　“我们看电视感受节日气氛吧。”柳荷躺在床上看着时钟只到十点半，眼皮却快搭上了，“有没有咖啡？”
　　“没有，我不喝的。”陈淼看着昏昏欲睡的柳荷，给她多加了条毯子，“想睡就睡吧。”
　　“不要，我要等着跨世纪。”柳荷可不甘心，“你陪我说说话吧。”
　　“好。”陈淼便坐到椅子上，“想不想吃东西？”
　　“不了，刚才外面已经吃了那么多了。”柳荷在路上让陈淼买了不少小吃，可陈淼自己却不吃，“你是不是饿了？让你刚才也吃点的。”
　　“不饿，我饭后一般不吃东西，吃多了会不消化的。”陈淼好笑，谁像柳荷那样，明明是吃了晚饭出门的，却还能吃那么多零食。
　　“走走路不就都消化了，你最近有没有不舒服？”自从上次的事后，柳荷多少有点担心陈淼的身体。
　　“没有。”陈淼只要自己注意了，胃病倒不常发作。
　　“那就好，你也上来躺着，坐着多累啊。”柳荷往床的一边挪了挪，伸手唤陈淼。
　　“柳荷，男女有别。”陈淼纠正她。
　　“没关系，又没有人看见，快点。”柳荷好笑陈淼的古怪思想。
　　陈淼依言躺在柳荷身边，看着眼前跳动的荧屏，根本不知道电视里放了什么节目。虽然柳荷也曾留宿过自己家，可两人当然都是分房间睡的。陈淼竟有些莫名的紧张，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坏事。内心挣扎之际，转头看向柳荷，却发现她早就呼吸平稳，拜访周公去了。心中的挣扎被融融暖意代替，陈淼糟糕地发现自己不想就此离开，是如此贪恋着这份相互依偎的温暖，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，沉沉睡去。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柳荷悄悄睁开双眼，外面炮竹声已响起，电视上播报着跨世纪的消息，传来新年的钟声，转眼看向陈淼柔和的眉宇，柳荷的嘴角不由稍稍上翘，起身摸索遥控器关了电视，把自己的被子拉一半给陈淼盖上，轻斥，“笨蛋，有空调也不能不盖被子啊，知道帮我加毯子却不知道自己会着凉。”
　　柳荷故意装睡是不想陈淼不自在，她珍惜和陈淼相守的时光，可跨世纪原来也是自欺欺人，哪有世纪千年的天长地久，跨越的只不过是指针摆动的匆匆一秒，仅此一瞬间如何承载他们一生相依的愿望。多少年后，柳荷已没有迅速忘记悲伤的那份豁达，她是多么希望回到那一刻，只是单纯地想要依靠，可以不用在意日后的重重阻隔，简单地幸福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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