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情无计
眼泪
柳荷此生都难忘记,陈淼从复苏室回病房后,轻握了一下她的手,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哭了,已经足够坚强了,可还是感觉到了脸上的湿度,只为陈淼牵了一下她的手,没有人比她更害怕,怕再也触不到他指间的温度。
从那天得知陈淼的病情之后,晚上她抱着陈淼落泪,走出房门抹干泪痕的时候,柳荷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,以后,不能哭了,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流眼泪上了。她以为她做的到的。
第二天早上,她微笑着叫陈淼起来吃早饭,灿烂得她母亲都以为昨天她所说的都是骗人的谎话。
去医院,给陈淼办入院手续,医生说已经出现明显的疼痛,情况不乐观,责怪陈淼怎么会拖到现在。柳荷没有哭,眉宇间都没见丝毫担忧之色。打断医生无济于事的抱怨,和他商谈具体的手术安排,根本不需柳荷父母的帮忙,一个人打点好了一切事宜。柳荷父母惊讶于她的能干,简直不相信这个人就是他们养了二十年的女儿。
陈淼也已经恢复了平静,不忍看柳荷独立支撑,提出自己来打理,柳荷拉他坐在一边,笑着对他说,“你现在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,其他的事情我会做好的。”笑颜,依旧是陈淼看了十多年的眉宇神态,可少了一样东西,那份曾经的天真无忧,从此荡然无存。
可这份伪装的坚强,在陈淼握住她手的那一刻,土崩瓦解。她还是哭了,为了眼前这个人,眼泪终究没有干涸的一天。
柳荷从出生到现在,三分之一的眼泪是孩提无知时流的,其余三分之二,却几乎都是为陈淼流的。
手术顺利,焦急等待之后,当柳荷看着监护仪,而陈淼各项生命体征都平稳的时候,柳荷稍有庆幸,以为危险已经过去,却未料想,真正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如果说手术是一次创伤,那么化疗就是日复一日的消耗,耗去生命所有的光彩。那种无休止的损耗折磨,让柳荷体会到了什么是断肠锥心之痛。可她不能说痛,她也不能哭,因为她看的人都是如此饱受煎熬,那么时时刻刻亲身经历这种折磨的陈淼,所承受的又是怎样的痛苦?柳荷形容不出,因为她知道没有切身体会,谁都不能想象那种痛苦。
柳荷那时正好赶上临床见习阶段,如果是读书,学校离陈淼住的医院还不远,可见习的医院却离那里很远,柳荷每天都要跨过几乎半个城市,来回奔波于两家医院之间。
陈淼因为难受,偶尔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,看见柳荷满身风尘赶来,心疼却又无助,只能对柳荷发火,“要你别来了,天天两边来回跑,你无聊啊。”
“我是不想这么无聊啊,我早说过我不读书了,你非要我读。”柳荷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,刚进门就被陈淼凶,忍不住回了陈淼一句。
“你不读书,是要逼死我吗?”陈淼声音很低,颓然靠回床上,闭着眼不看柳荷,语气沉痛,“我就是能活下来,以后怕也是废人了,自己的人生毁了,难道还要毁了你的。”
手术前,虽然查出了患病,可陈淼看起来还算是健康的,可只经过了一个疗程的化疗,他几乎被折磨得脱了形,真是病入膏肓的模样了。可即便身体严重得衰弱了,陈淼也从没说过这样自暴自弃的话,今天他竟这么说自己,柳荷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真得伤了他的心。
“陈淼,我错了,你打我两下。”柳荷俯身把头靠在陈淼胸前,其实没敢真靠,柳荷怕现在如此脆弱的陈淼给自己压坏了,撒娇地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两下。
“是我不该冲你发火的。”陈淼理了理柳荷耳边微乱的头发,只要柳荷一撒娇他就没办法了,他珍惜柳荷的孩子气,而想到因为自己生病几乎快要把它磨光,又让他难过。
“你这也能叫发火?”柳荷抬头小心的用嘴努了努隔壁的床位,虽然人家是病人,背地里说他不好,可柳荷忍不住抱怨,隔壁床的老头天天叫嚷不休,要么就是冲他老伴发火,闹得本来就很难受的陈淼也不能休息。
记得陈淼第一天进来,老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得了重病,他们应该尊老爱幼体谅他。还说现在小孩子就是奢侈,小毛病还要住特需病房。柳荷气得都想把茶杯扔过去,陈淼拉住她的手要她不要冲动,她才没有理会。
本就是怕陈淼不自在,柳荷才要求住人少的病房,可未料及还是寻不到清静。来陪伴的老太太倒还算和气,像柳荷打招呼说老头生病,脾气不好请他们见谅。柳荷强压下心中的怒气。心想谁不是生病才住院的,为何要陈淼受委屈。要我们“尊老”怎么没见他们“爱幼”?
第二天,陈淼开始吊化疗药,第一次反应自是严重,连吐了好几次。一开始还提着吊瓶去厕所吐,后来越来越严重,也没力气下床了。柳荷知道他胸口闷得难受,就让他靠在自己身上,给他拿了个盆,方便他呕吐。陈淼别扭,怎么也不肯当着柳荷面吐,可真得难受了,也忍不住。
隔壁的老头依旧不停地哼哼唧唧,柳荷看着陈淼眉头紧皱,不停地喘气,边帮他揉胸口边说,“你难受,也叫两声,也许叫叫就会好点。”
“我没有力气叫。”陈淼睁眼,疲惫地苦笑,也真是佩服隔壁床的体力。
老太太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话,投来抱歉的目光,柳荷心疼,决定再为陈淼换个病房。病房紧张,陈淼不要柳荷再费心去换,这事也就只能作罢。不过柳荷还是忍不住小小报复了老头一回。
老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病重,其实一点都不重,来医院做疝气手术而已,叫唤也只是因为伤口疼,可都第五天了,哪里还会那么痛,柳荷翻白眼,怪不得人家说“老小孩”,真是一点都没错。
陈淼做了胃部分切除,再加上化疗几乎没有胃口吃东西。柳荷开始学做饭,翻食谱,煮各种粥给陈淼喝。人的潜力真是无限的,柳荷第一次发现其实自己蛮有做菜天赋的,(虽然用现成的煮粥锅)再加上她会翻花样,还会用漂亮的餐具,看起来也是色香味俱全。
柳荷本就对吃有着强烈的喜爱,自然有所研究,知道哪家店的哪种点心最好吃,为陈淼买吃的,一点东西也要跑几个地方去买。她心疼陈淼以后很多东西都要忌口,在有限的范围内,总想给他最好的。
老头切完疝气,自然不影响胃口,看着柳荷每天带来的吃的,口水直流,柳荷也故意大声地介绍这个怎样的好吃,那样怎样的可口。哼,馋死你,谁让你欺负陈淼。
老头发火,又不能对柳荷撒气。就推开老伴带来的吃食,耍赖不吃,要她也去买点心。
柳荷得意,这是随便买的到的吗?也不看她走了多少路。
陈淼自然知道柳荷是故意刺激老头,不由摇头,可他也不阻止柳荷无伤大雅的任性。他从来都是纵容她的,即便现在几乎没有了纵容的能力。
终于一天,老头忍不住了,指着陈淼只吃了一个还剩一大盒的蒸饺,“这个,拿两个给我尝尝。”命令的口气,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些孩子气的任性。柳荷不理会,哼,和你很熟啊。
“这个是我吃过的。”陈淼不好意思地开口,没想过对方真会提出这种要求。
“没关系,你就吃了一个,我看见的,其他的你筷子都没碰到。”老头正儿八经地解释。
“待会儿我要吃的。”柳荷冷冰冰地打断,碰到又怎样,还敢嫌弃陈淼?没机会了。
老头失望地低下头,不时怨念地瞥一眼柳荷。柳荷自然装作没看见。
“你要是不嫌弃,就拿去吃吧。”陈淼看不过去,把饭盒递过去,好歹人家的年纪都快当自己爷爷了,也不能总为这些小事计较。
老头拿过,也不道谢,就背过身去,吃得好不爽快,不一会儿就光了饭盒。柳荷看了,又是生气又是羡慕,如果陈淼有这样好的胃口就好了。忽然,一个想法涌上心头。
“老爷爷,好吃吗?”柳荷笑咪咪地看着他,想也知道定有下文,“这样,只要你以后能让陈淼好好休息,我就天天多带一份好吃的给你,怎么样?”
老头听得脸红,知道自己前几天的无理取闹是不对,又有食物的诱惑,竟真的点头答应了柳荷。
柳荷不知道,老头每天乐呵呵地吃着柳荷带来的食物,虽然当面从来不道谢,可背地里也悄悄对陈淼说,“有这么个女朋友,比再多亲人都贴心。”陈淼想他之所以能在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折磨中坚持,就是因为还有柳荷一直拉住他,让他不忍放弃。
老太太知道了这事,不免责怪老头,老头把头藏到被子里也不理她。老太太无奈,就要给柳荷钱,说麻烦柳荷帮她代买点吃的,顺顺老头的心意,目光中竟有种无奈的宠溺。
柳荷不收,喃喃开口,“能这么白头到老,真好。”语气里承载着满满的羡慕。陈淼,哪怕你老了比这个老头难看一百倍,任性一千倍,我也希望和你一起走到那一天。
“他会好的,一生里总会有些坎儿,挨过去就好了。”老太太拉住柳荷的手安慰,起初要他们体谅自己老伴年老体弱,却未曾想到那个男孩的病居然那么严重,不免对自己无理的要求感到愧疚。
会好的,一开始柳荷也有这样的信心,可一个个疗程下来,柳荷的信心早被打击得支离破碎。一个疗程过后,陈淼就几乎失尽了胃口,有次陈淼看着柳荷辛苦准备的食物,自己只吃了几口,过会儿又必然是被吐掉的结果,就对柳荷说,“以后别那么费事了,我医院里随便吃点就是了,其实我吃不出什么味道。”
柳荷低下头,就坐在一边掉眼泪,无措而又慌张,“吃一口也好,没味道,总是有点营养的。”卑微得几乎是在求陈淼。
“对不起。”拉了下柳荷的衣服,陈淼知道自己此刻不该让柳荷难过,说话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到。“我再吃几口。”便舀了一大勺要往嘴里塞。
“慢点。”柳荷夺下他手里的汤勺,倒去一半放在嘴边吹凉了喂他,“现在你的消化功能不像从前了,吃东西要小心,多嚼几下。”
可刚刚恢复了一点食欲,脸上有了点血色,也该是下个疗程开始的时候了。来回进出医院总共六次,终于,还是熬过去了。
陈淼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了,柳荷每次心疼地给他揉双手双脚上布满的淤青,摸着全都变硬,吊水时还会红肿一片,疼痛不已的静脉,就忍不住咒骂,谁发明的治疗方法,她知道冲化疗药的时候护士都是带手套的,这哪里是药,分明就是毒。可陈淼还要不停地把它吊到身体里去,又是呕吐又是胸闷腹痛,还会掉头发。
“一开始,我还以为你会变成秃瓢呢。”柳荷想起第一个疗程时陈淼一夜就掉了一枕头的头发,虽然知道是副作用,可她还是吓了一跳,好在后来倒是掉得少了,虽然头发少了很多,可还好,不太影响外观。柳荷其实挺担心陈淼会自卑难过的。
“变秃头,你就嫌弃我了?”陈淼虽然嘴里还在开玩笑,其实心里说不介意是骗人的,自然知道自己长相不恶,变成现在这形销骨立的模样,他也是有些自卑的。“柳荷,我是不是很丑了?”
“想听实话?”柳荷听陈淼这么说,强压下笑意,“你长得很秀气啦,所以瘦一点,一点也不难看。”她知道,陈淼对自己长得过于秀气这点一直是介意的,想到终于熬过了所有疗程,心里一阵轻松,忍不住逗他。
“柳荷,我的记忆力好像也没有从前好了。”陈淼拥抱她,那段时间难受到极点的时候,他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踏出医院那扇大门。现在的幸福让他感到不真实,而自己也比以前多了好多缺点。
“太好了,说不定我们的智商就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了。”柳荷高兴地拍拍陈淼的背,这几乎是他们两个不用言语的习惯动作,柳荷总是这样安慰陈淼,所以无论多难,他们都坚持了下来。陈淼,我不要你记性太好,最好你把以前的伤心难过全忘了,只要幸福就好。
“你答应我一件事,”陈淼深吸口气,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,神情极为认真,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要是下次扩散了,我不想再治疗了,我已经努力过一次了,答应我,柳荷,必要时让我放弃,我想即便死我也想保留最后的尊严。”
陈淼这段时间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,很多癌症晚期患者最后几乎没有了自我意识,只是靠药物在拖延生命,这样把时间都浪费在医院里,毫无生命价值可言,陈淼承认,他做不到。
柳荷伸手捂住陈淼的嘴,不喜欢他老是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,可认真思考陈淼的话,她懂陈淼的意思,也舍不得陈淼那样把他的骄傲自尊都消磨殆尽,“可你也答应我,好好保重自己,尽量别让那种事发生。”
之后的一段时间,陈淼真的很爱惜自己的身体,气色也好了许多,柳荷以为心头的乌云可以散去了,可泪水怎么就是没有流干的那一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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